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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亭林餘集◇

  亭林先生餘集序

  附 亭林先生餘集序

  廟號議

  廟諱御名議

  書太虛山人象象譚後

  三朝紀事闕文序

  中憲大夫山西按察司副使寇公墓誌銘

  文林郎貴州道監察御史王君墓誌銘

  常熟陳君墓誌銘

  從叔父穆菴府君行狀

  先妣王碩人行狀

  與潘次耕札之一

  與潘次耕札之二

  與潘次耕札之三

  與潘次耕札之四

  與潘次耕札之五

  與任鈞衡

  與陸桴亭札

  ●亭林先生餘集序

  予年十六時,應童子試,至崑山。仲兄自家省余,一日,偕出遊於市,見抄本亭林集一帙,兄得而售之以授予。予閱其文,中多點竄,意先生所手定。以既刻本校之,其所佚者十餘篇,蓋編集時為門人所削者也。然先生生平忠孝大節,實具見於此,其不可以無傳也。爰錄而序之曰:文之至者必根於天性,古之人忠孝之實鬱於中,磅■〈石薄〉 於外,明而為日月,怒而為雷霆,流而為江湖,其氣充乎天地,故天地間氣之所之,莫非其文之所著也。其有不容已於言者,於以自宣其忠孝之實,而其文亦遂與天地之氣上下同流,亙古而不息。稽古唐、虞、三代、禹、皋陶、益、稷之謨,伊、周之訓誥,大小雅正變之詩尚矣,下至屈原、賈生、劉子政、諸葛孔明、陸敬輿、劉去華、陳同甫、文宋瑞、鄭所南諸公,其生平未嘗求工於文,不過道其意所欲言而止。而後之人讀其文,往往感憤流涕,不能自己,若生當其時而身其憂患者。蓋忠孝之實無間於人人,唯此諸公能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而豈一人一世之事哉?亭林顧先生閒代通儒,有扶世立教之志,而生逢革命,無所發抒,孤忠磊磊,至老不渝。其所為文,至於家國存亡之際,慷慨傷懷,天性激發,以視屈原、賈生,未知其孰先而孰後也。先生嘗受官唐王,時見於文,故編集者不能無隱避。然伏觀明史,凡明臣之自靖於諸王者,皆大書而表之。我朝教忠之意,至深遠矣。彼區區務為隱諱者,豈足以識大公之道,昭然為萬古立臣子之大防也哉?昔所南心史沈古井中,垂三百年而復出於世,今先生沒且百年,而斯文乃屬於予,是殆有一偶然者。詩曰:「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吾儕亦勉而求盡乎忠孝之實,以副先生扶世立教之志,則先生之言雖不效於時,其有功於後世為何如也?乾隆三十八年,冬十月,長洲後學彭紹升序。

  ●附 亭林先生餘集序

  予年十六時,應童子試,至崑山。仲兄自家省余,一日偕出遊於市,見抄本亭林集一帙,兄售而得之以授予。予閱其文,中多點竄,意先生所手定,以既刻本校之,其九篇所失不著錄,蓋編集時為門人所削去者也。然先生生平忠孝大節,實具見於此,其不可以無傳也。已而又從吴江故家得手帖五通,并錄而序之曰:文之至者必根於天性,古之人全忠孝之實,以成其身,外感於所遇,以成其行,明而為日月,怒而為雷霆,流而為江湖,其氣充乎天地,故天地間氣之所云,即莫非其文之所著也。其有不容已於言以宣其忠孝,而其文亦遂與天地之氣上下同流,亙古今不息。稽古唐、虞、三代、禹、皋陶、益、稷之謨,伊、周之訓誥,大小雅正變之詩尚矣,下此屈原、賈生、劉子政、諸葛孔明、陸敬輿、劉去華、陳同甫、文宋瑞、鄭所南諸公,其生平未必其工於言,不過道其意中所欲言。而後之人讀其文,往往感憤流涕,不能自己,若生當其時而身其憂患者。蓋忠孝之實無間於人人,諸公第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而豈一人一世之事哉!亭林顧先生間代通儒,有扶世立教之志,而生逢革命,無所發抒,孤忠磊磊,至老不渝。其所為文,至於家國存亡之際,慷慨傷懷,或揚聲哀號,或幽憂飲泣,以視屈原、賈生諸公時遇不同,同一天性激發而已矣。先生嘗受官唐王,時見於文,故編集者不能無隱避。然伏觀明史,凡明臣之自靖於諸王者,皆大書而表之。我朝教忠之意,至深遠矣。彼區區務為隱諱者,豈足以識大公至正之道,烝民共秉之性,昭萬古臣子之坊,而繆執為一人一世之私也,不少固矣乎?傳曰:「天地之性人為貴。」又曰:「人之欲善,誰不如我。」則是十餘篇書不患其不傳,是十餘篇者傳而後先生扶世立教之志,得大鬯而無憾。言雖不獲效於時,其有功於後世為何如也。乾隆三十八年,冬十月,彭紹升序。

  亭林餘集

  ○廟號議

  臣聞之禮曰:「祖有功而宗有德。」昔在商時,賢聖之君六七作而稱宗者三:太宗、中宗、高宗而已。漢室之興,文曰太宗,武曰世宗,宣曰中宗,惠、景、昭三帝皆不稱宗,是知帝以繫君人之統,宗以表前人之德,是以帝祧而宗不祧,此仁之至,義之盡也。本朝循唐宋之制,二祖以下列聖無不稱宗,若建文君及景皇帝皆履帝位而不終,故憲宗之追諡郕戾王也,曰恭仁康定景皇帝。夫稱帝以致其仁,不稱宗以致其義,萬世之下,無可復議者矣。惟建文君未追諡,二百年以來臣子之情有遺恫焉,而南渡之初,乃追上建文君諡曰嗣天章道誠懿淵恭覲文揚武克仁篤孝讓皇帝,廟號惠宗:追上景皇帝諡曰:符天建道恭仁康定隆文布武顯德崇孝景皇帝,廟號代宗。夫代宗二字,惟唐有之。唐諱世,改世曰代,代宗即世宗也。本朝既有世宗,而復號代宗可乎?惠宗二字,元人之所以號其末帝者也。加之建文君,似亦未協。臣請勅廷臣會議:景皇帝宜從成化之諡,建文君可別上尊諡,而皆不必稱宗。若以除去尊號為嫌,則古之人有行之者矣。漢王莽上元帝廟號曰高宗,成帝廟號統宗,平帝廟號元宗,建武中皆去之。後漢和帝廟號穆宗,安帝廟號恭宗,順帝廟號敬宗,桓帝廟號威宗。初平元年,有司奏:「四帝無功德,不宜稱宗,請除尊號。」制曰:「可。」唐高宗太子弘追諡孝敬皇帝,廟號義宗。開元六年有司上言:「準禮不合稱宗。」於是停義宗之號,當時之人未有非之者也。又按唐書,德宗初立,禮儀使吏部尚書顏真卿上言:上元中,政在宮壼,始增祖宗之諡。玄宗末,姦臣竊命,列聖之諡有加至十一字者。按周之文武,言文不稱武,言武不稱文,豈盛德所不優乎?蓋稱其至者故也。故諡多不為褎,少不為貶。今列聖諡號太廣,有踰古制,請自中宗以上皆從初諡:睿宗曰聖真皇帝,玄宗曰孝明皇帝,肅宗曰孝宣皇帝,以省文尚質,正名敦本。」上命百官集議,儒學之士皆從真卿議,獨兵部侍郎袁傪官以兵進奏言:「陵廟玉冊木主皆已刊勒,不可輕改。」事遂寢。不知陵中玉冊所刻,乃初諡也。史家之言亦以真卿為是。今若裁二帝之稱宗,以致嚴於二祖列宗,此則酌文質之中,而體親親之殺者也,亦何嫌乎?臣又按大明會典 【 自注:引會典有闕。蓋自正統七年十月,太皇太后張氏崩,上尊諡曰誠孝恭肅明德宏仁順天啟聖太皇太后,後遂因之。此楊士奇、胡濙諸臣不學之故也。】 及世宗實錄:成化二十三年,孝宗即位,追上母妃紀氏尊諡曰孝穆慈惠恭恪莊僖崇天承聖皇太后;弘治十七年,上聖慈仁壽太皇太后周氏尊諡曰孝肅貞順康懿光烈輔天成聖太皇太后;嘉靖二年,追上壽安皇太后邵氏尊諡曰孝惠康肅溫仁懿順協天佑聖皇太后,七年復追稱太皇太后。十五年,上諭夏言以皇太后、太皇太后乃生時尊稱,似當更定。東閣集議上言:「孝肅太皇太后請止稱孝肅貞順康懿光烈輔天成聖皇后,不用睿字,孝穆皇太后止稱孝穆慈惠恭恪莊僖崇天承聖皇后,孝惠太皇太后止稱孝惠康肅溫仁懿順協天祐聖皇后,俱不用純字。則嫡庶之稱可別,夫婦之分無嫌,尊親之道兼盡。」上從之。此則皇太后、太皇太后之稱,第致尊於生事之時,而不加之升祔之後,可以垂法於後世矣。南渡之初,尊皇妣某氏曰孝誠端惠慈順貞穆皇太后,皇祖妣鄭氏曰孝甯溫穆莊惠慈懿憲天裕聖太皇太后,當日禮臣亦未稽之於會典也。臣考唐書后妃傳,順宗莊憲皇后王氏崩,初稱諡曰莊憲皇太后,禮儀使鄭絪議:「秦、漢以來,天子之后稱皇后,母稱皇太后,祖母稱太皇太后,崩亦如之。加『太』者,所以別尊稱也。若諡冊入陵,神主入廟,即當除去『太』字。開元六年,太常奏昭成皇太后諡號曰:『入廟稱后,義繫於夫;在朝稱太后,義繫於子。』此載諸史冊,垂之不刊」者也。宋史禮院亦言:「太者生事之禮,不當施於宗廟。」而通鑑梁豫章王棟即位,追尊其祖母金華敬妃為敬太皇太后。胡三省註亦以為非。又考宋臣呂祖謙讀詩記曰:「摯仲氏任,繫其夫而言也,太任,繫其子而言也。」稽之故事,合之經義,太之一字實不可通,所當循嘉靖十五年之例,一體改正者也。臣又恭讀烈皇帝尊號有揆文奮武四字,按書禹貢:「五百里綏服,三百里揆文教,二百里奮武衛。」孔安國傳曰:「揆,度也。度王者文教而行之,三百里皆同。」又曰:「文教外之二百里奮武衛,天子所以安。」蔡沈傳曰:「綏服內取王城千里,外取荒服千里,介於內外之間,故以內三百里揆文教,外二百里奮武衛。」文義甚明,用之尊諡,實所未安。臣聞當日南京新立,邦禮繁多,禮部尚書顧錫疇素不考古,一切諡號悉聽其門人謝復元撰定,以不學之宗伯,任委巷之小夫,逞其胸臆,目無旁人,以至諡冊一頒,天下用為譏笑。今當聖明御極之日,可不亟為更定乎?記曰:「非天子不議禮。」孟子曰:「禮之實,節文斯二者」是也。定一代尊親之制,以告宗廟,以垂子孫,事如有待,臣不勝惓惓。謹議。

  ○廟諱御名議

  臣聞諱名之禮,始自周人。然記曰:「既卒哭,宰夫執木鐸以命於宮曰:舍故而諱新。」不於其生也。又曰:「二名不偏諱,詩書不諱,廟中不諱,臨文不諱。」諱者所以為恭,不諱者所以為信,此聖人之法,傳之萬世而不易者也。自漢以下,人君之諱乃至不勝其繁,而本朝之制則有不然者。伏讀大明會典:凡進表箋及一應文字,遇有御名廟諱,合依古二名不偏諱,嫌名不諱,寫字之際,不必缺其點畫;惟二字相連,必須迴避。又大明律一款:「凡上書奏事誤犯御名及廟諱者,杖八十;餘文書誤犯者,笞四十;若為名字觸犯者,杖一百;其所犯御名及廟諱聲音相似,字樣各別,及有二字止犯一字者,皆不坐罪。」此本朝之制所以遠軼漢唐而上同周禮者也。古之諱也以敬,今之諱也以文;以敬則少而不為簡,以文則諱日多而敬日衰。故太祖高皇帝之制諱,稍闊略於其文,乃所以責臣子之敬也。崇禎以後,誠薄而文繁,於是有徧諱二名,假借別字。臣竊以祖制求之,其可議者有五:夫君前臣名,父前子名,天下之通義也。春秋書:「桓公六年,九月丁卯,子同生。」同,莊公名也。不諱者,君前父前之義也。書顧命:「逆元子釗於南門之內。」釗,康王名也。不諱者,君前父前之義也。國史為一代之書,不載帝諱,何以傳信後世?臣請依歷朝實錄之例,於列聖建立之初,大書曰立皇子某為皇太子,曰立皇子某為某王。並直書御名,不必減去點畫,以合君前父前之義。此後除郊廟祝文外,並不再見御名,以盡臣子諱君之禮,此所當議者一也。御名下一字,惟皇帝用之;上一字,則皇帝與諸王宗室之所同也。歷朝實錄並不諱上一字,如漢王高煦之類並從直書,亦不減去點畫。今則以常為嘗,由為繇,將欲廣諱名之義,而不知擅改賜名,變亂玉牒,反為臣子之大罪。再考廟諱上一字,如以太祖之諱而避之,則列聖之稱元年,其可改乎?如以仁宗之諱而避之,則廟號之稱高皇帝,其可改乎?又如孝潔肅皇后諡號有翊聖字,神宗之世何以不改乎?又考歷科試錄命題,如憲宗朝成化七年山東鄉試:「子貢曰見其禮而知其政」一節;十六年山西鄉試:「孔子有見行可之仕」一節;武宗世宗朝則正德二年河南鄉試:「博厚所以載物也」二句;嘉靖七年福建鄉試,十七年會試,並「博厚所以載物也」一節;十六年順天鄉試:「天地之道博也厚也」一節;二十二年應天鄉試:「今夫天」二段中有廣厚字;二十八年浙江鄉試:「博厚配地」一節;三十一年四川鄉試:「博厚所以載物也」二節;四十年順天鄉試:「久則徵」四句中有二博厚字;熹宗朝則天啟元年四川鄉試:「民可使由之」,皆不避御名上一字。又如憲宗成化十三年應天鄉試:「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一章;武宗正德十一年福建山西鄉試,並「日月有明,容光必照焉」,皆不避御名下一字。請依祖制:詩書史傳之文凡二字不相連者,並許直書,自所作文避下字不避上字,此所當議者二也。天下衛、府、州、縣之名,同於廟諱者甚多。臣考英宗朝不改鎮海、鎮江、鎮沅、鎮遠衛府等名;憲宗朝不改深州、深澤等名;武宗朝不改日照縣;至萬曆三年始改鈞州為禹州;崇禎某年改洛陽、洛南、洛平等縣俱作雒。一則別賜新名,一則古字通用,並為合理。若聖安皇帝諱本從山,而松字自是韓憲王諱,乃一切改之,又不知古字有■〈沿,木代氵〉■〈穴上呆下〉可通,松江之本作淞,而並改嵩字,文疏義舛。臣考周厲王名胡,不改胡國,秦莊襄王名楚,改楚為荊,豈周人之尊其君,反不若秦人哉?本朝諱制闊略,正同周人,一洗嬴秦以來之陋。一切地名除禹州、雒陽、雒南、雒平外,合並仍舊,此所當議者三也。又人名犯廟諱者:方國珍犯仁祖廟諱,劉基犯宣宗廟諱,鄧鎮犯英宗廟諱,胡深、寇深犯憲宗廟諱,魏校犯熹宗廟諱,此類尚多,考之實錄,並從直書。夫以臣子之名上同君父,雖一先一後,本自無妨;而大書屢書,恐亦未便。記曰:「與君之諱同,則稱字。」請依沈約宋書例,於本傳首曰:名某字某,名犯某宗廟諱,以字行。而傳中並稱其字。然臣又考元史修於洪武二年,中有卜天璋傳,竟直書不減點畫,此則聖祖之時已定不諱二名之義,此所當議者四也。康叔名封,衛之祖也,而其官有儀封人;太祖設官光祿寺,有珍羞署,不避仁祖廟諱;武宗之世不改照磨。崇禎中,始以官名之同於廟諱御名者,改作較字簡字,義既不協,音又各殊,若欲將此之文一一追改,實有未便。此所當議者五也。臣伏覩皇上中興,命儒臣纂修國史之日,竊謂宜申祖宗之典,頒畫一之規,以垂之萬世。又恐後之人臣守婦寺之忠,而不達敬君之義,是以據典詳陳。臣又嘗考唐書,高宗顯慶五年正月,詔曰:「孔宣設教,正名為首,戴聖垂文,詩書不諱。比見鈔寫古典,至於朕名,或缺其點畫,或隨便改換,恐六籍雅言會意多爽,九流通義指事全違。自今以後,繕寫舊典文書,並宜使成,不須缺畫改字。」而宋史言高宗時進士卷有犯御名者,帝曰:豈以朕名妨人進取邪?令寘本等。史家書之以為美談。況今日聖明卓見,超出千古,必有一洗漢唐之陋,而為萬世之法者矣。謹議。

  ○書太虛山人象象譚後

  臣炎武年六十七,尋閱故簏,得三十年前所錄太虛山人象象譚一書。其中有曰:親王朝覲曰宗人,仕格曰王官,曰藩祿,曰嘉靖重修宗藩條例。其言皆本皇祖之心,而悲後世之敝。其引漢臣之言曰「有白頭老人教臣言者」,可謂發憤而深痛者矣。臣乃稽首流涕而為之說曰:嗚呼!自天子而下,一等為親王,又一等為郡王,此皆天子之子若孫,不相懸也。其在於詩曰「本支百世」,故天子本也,親王枝也,宗室葉也,故福先上,禍先下。蕭衍之篡齊也,先殺諸王而後代其主;韓建朱全忠之弱唐也,先戕十六宅而後弒昭宗。禍及親王,此及天子之漸也。先帝中年,德魯二王戕於敵,福、唐、襄、鄭、崇五王戕於賊,汴水決而周宗魚,藩封之難無歲不告。先帝赫然震怒,而無所以禦之之計,不三四年京師淪覆,天子之禍與親王同一轍,豈不哀哉!昔太祖高皇帝時,二十四王並皆少壯,分封之國,往往連跨數十城,護衛軍至一二萬,而又有行邊之命,都司衛所並受節制。以故有北平之事,樂安、南昌緣之以起,異日大臣無不以削弱王府為務。嗣位諸王又皆生深宮之中,長婦人之手,無不廣置田莊,放情酒色,而所在有司之兵又皆文具,及賊騎至城,而親王之勢與齊民無異。逆賊見藩封之大,所向輒陷,而國家無如之何也,則以為天子之都,亦將如是而已,是以直犯京師而不之忌,豈非勢之相因者哉!詩曰:「宗子維城。無俾城壞,無獨斯畏。」嗚呼!先帝畏之矣。使是書之論得行於數十年之前,足以隆藩維而重國勢,當不至於今日。逮乎福京即位,而封唐鄧諸王,然且無土無民,而當權臣跋扈之際,事已不可為矣。臣故闡其義於睿著之末,以為來者鑒。

  ○三朝紀事闕文序

  臣祖父某,蓋古所謂隱君子也。年五十一而始抱臣炎武為孫。臣幼而多病,六歲,臣母於閨中授之大學,七歲就外傅,九歲讀周易。自臣母授臣大學之年,而東方兵起,白氣亙天。明年三月,覆軍殺將。及臣讀周易為天啟之初元,而遼陽陷,奢崇明、安邦彥並反。其明年,廣寧陷,山東白蓮教妖民作亂。一日,臣祖指庭中草根謂臣曰:「爾他日得食此幸矣!」遂命之讀古兵家孫子、吳子諸書,及左傳、國語、戰國策、史記。年十一,授以資治通鑑。已而三畔平,人心亦稍定。而臣祖故所與往來老人謂臣祖曰:「此兒頗慧,何不令習帖括,乃為是闊遠者乎?」於是令習科舉文字,已遂得為諸生,讀詩、尚書、春秋。而先帝即位,天下翕然,以為中興更化之主,無復向時危迫之意。以臣益長,從四方之士徵逐為名。臣祖年益老,更日以科名望臣。又當先帝頒孝經、小學釐正文字之日,臣乃獨好五經及宋人性理書,而臣祖乃更誨之,以為士當求實學,凡天文、地理、兵農、水土,及一代典章之故不可不熟究。而臣有妻,又有四方徵逐之事,不能日在膝下,臣祖亦不復朝夕課督如異時矣。臣祖生於饒州官舍,隨臣曾祖之官廣西、山東、南京,一切典故悉諳,而當日門戶與攻門戶之人,兩黨之魁皆與之游。臣祖年七十餘矣,足不出戶,然猶日夜念廟堂不置。閱邸報,輒手錄成帙。而草野之人獨無黨,所與游之兩黨者,非其中表則其故人,而初不以黨故相善。然因是兩喜兩怒之言,無一不入於耳,而具曉其中曲折,亦時時為臣言一二。固問,則又曰:「汝習經生言,此非所急也。」臣祖老尚康強,而臣少年好游,往往從諸文士賦詩飲酒,不知古人愛日之義。而又果以為書生與國家之故,失請於趨庭之日,而臣祖棄臣以沒。已而兩京淪覆,一身奔亡,比年以來,獨居無事,始出其簏中臣祖所手錄,皆細字草書,一紙至二千餘字。而自萬曆四十八年七月,至崇禎七年九月共二十五帙,中間失天啟二年正月至五年六月,而其後則臣祖老不能書,略取邸報標識其要。然吳中報比之京師,僅得十五,亦無全抄,而臣祖所標識者,兵火之餘,又十失其一二。臣伏念國史未成,記注不存,為海內臣子所痛心,而臣祖二十年抄錄之勤,不忍令其漫滅,以負先人之志。於是旁搜斷爛之文,采而補之,書其大略,其不得者則闕之,名曰三朝紀事闕文。非敢比於成書,以備遺忘而已。世之君子尚憐其志而助之見聞,以卒先人之緒,其文武之道實賴之,而臣祖之遺書亦得以不朽矣。

  ○中憲大夫山西按察司副使寇公墓誌銘

  天啟六年,寇公為蘇州知府,炎武年十四,以童子試見公,被一言之獎。於今五十有四年,而始得至同官拜公於墓下。其年二月某日,公之次子泰徵遷公之兆,改葬於縣東南之義興原,而屬余為之銘。余蘇人也,公之遺事在於蘇,救一方之困,而定倉卒之變,為余所目見者,不可以無述。往者熹廟之時,太監魏忠賢擅政。蘇松道參政朱童蒙者,以杖殺不辜為蘇人所譁,具文稱病。巡撫周公起元疏劾,得旨:巡撫削職為民,擢童蒙為太僕寺少卿。俾之修怨於東林,而斥逐異己,此黨禍所由起也。乃公之守蘇也,未期月而遭水災,米斗至銀二錢四分。公乘舟出郊,勸民興工築圩,以食農民。復至閶門河干,立轉般客貨之法,以食市中游手之民。城中機戶數千人,以年荒罷織,適宣大、延綏、甘肅遣官齎銀數萬互市緞匹,公又設法俵散督之織造,以食業機之民。塗無餓殍而人心帖然,則民固已誦公之德矣。奉旨徵漕,而大水之後,粒米無出,百姓囂然。巡撫既去,州縣官並以朝覲赴京。公行香至城隍廟,萬人群擁而呼。公問之曰:「爾何為者?」皆跪告曰:「漕米無從得爾。」公曰:「奈京倉告匱,爾輩亦有曉事者,顧策將安出?」眾曰:「惟明公為民請命!」公曰:「三百畝以上納米,三百畝以下折銀,可乎?」眾稽首曰:「敢不竭力以從。」公乃親巡屬縣,限以期會,而手自計之,尚虧額萬餘石。乃括任內贖鍰公費及移借帑金,招商給帖入楚買米,兌軍上船陸續至江。而巡漕御史受內指,以疏請折漕四分為前撫罪,并欲陷公,駁稱米色不一,勒停江口。公親往爭之曰:「罪在知府,何與軍民?且吳中無米,自楚買之,安得一色?愚不知太倉之米果皆一色乎?」御史辭屈。又廉知公清正,無可罪,乃許其過江。而民既誦公之德,且服公之才略矣。於是六年春,織造太監李實疏論前撫周公及周宗建、繆昌期、周順昌、高攀龍、李應昇、黃尊素六人,欺君蔑旨,結黨惑眾,阻撓上供。奉旨差錦衣校尉逮捕。順昌,吳縣人也,為吏部文選司員外,素清介。士民皆憤懣不平。校尉之來,復多橫索。三月辛酉,撫按等官至校尉所居西察院宣旨,有生員王節等數十人具呈率籲,百姓各執香隨之,至萬餘人。撫按二院不能禁。校尉稱旨驅之,眾曰:「爾奉魏忠賢之命,焉得稱旨?」直趨上堂擒校尉,群毆之,斃一人。撫按逃入溷廁。公挺身入,從容語曰:「今日周吏部赴京,未必便死。汝等作此舉動,反貽之害。不如各散歸家,本府與上臺計,具疏保救,庶或可全。」至日晡時,眾始退。公命醫療其傷者,以兵守之。而驛丞奔告:有校尉往浙江者,舟至胥門外,索供應,眾共擊之,火其舟。公亟出城慰諭,校尉匿舵尾下,幸不死,具衣冠送之出境。然蘇人之圍守校尉及周吏部者,街巷之間,千百為群,屯聚不解。而撫按亦以兵自衛。公知撫按素與織監善,說之令求解於忠賢。疏中委曲其事,而陰具舟於河。數日天雨,圍者少怠,公親往西察院謂校尉曰:「可去矣!」餽之贐并死者之槥,宵行送之出境。然後宣旨令周吏部就逮入京,而兵守空署如故。越一日,眾始知已行,而懼罪仍屯不解。公密詗得首事者顏佩韋等五人,以他事攝之下獄。乃榜曰:罪人已得,餘無所問。於是一麾而散。二院解嚴,各歸衙視事。而前疏亦下,責擒首惡而已。於是同二府推官審,擬斬二人戍三人。獄上,有旨:五人俱梟示。撫按命公監刑,五人稽首謝曰:「吾等激於公義,累明公矣!」遂慷慨就戮。先是忠賢得織監密報,懼激吳民之變,徬徨累日。及撫按疏上,但謂從役李國柱踏傷偶死。閣臣亦言國體所係,不可播聞,遂依之。票旨得不深究,而緹騎自此亦不更出。然其所以周旋上下之間,化大事為小事者,公一人之力也。嚮非公平日之恩素結於民心,當此眾怒如水火之時,焉知不激之挺而走險,以成意外之患耶!然宵人皆以公為前撫周公所厚,適旨下勘御史周宗建贓罪,公坐以曠官溺職,第追奪其俸。忠賢怒,持之不下,而於他疏批曰:「近日府官扶同,以俸作贓,明是侮朕。」公自度不免,會丁繼母憂,解官歸。不數月而忠賢敗,使再遲之期年,公之得罪亦未可測也。按狀:公諱慎字永修,其先自山西之榆次徙中部,再徙同官。祖嘉諫,肅府審理。父遵孟,文縣教諭。公中萬曆四十四年進士,歷刑部浙江司工部營繕司主事員外,遷虞衡司郎中,遷蘇州知府。丁繼母及父憂,崇禎元年服闋,補廣平知府。在任三月,遷山西按察司副使,昌平兵備,奉勅監軍。以前任蘇州工部錢糧未完,降僉事,分巡冀寧,勦賊有功。敵入山西,陷崞縣,公守寧武拒之甚力,頗有斬獲。遷山西布政使參議,分守朔州。以崇禎八年乞休,時年五十有八。而同官先為賊所殘,公歸,乃卜居山寨。又八年,李自成陷長安,被執,幽於秦府。賊有知公清官,薄其追餉,放歸。優游林下,讀書自娛者二十七年。以四月八日無疾而逝,年九十有三。配習氏,惟孝克勤,能相夫子,以成厥家,封恭人。先公十年卒,年八十有二。子二人:瑞徵、泰徵,孫十二人,曾孫十人,元孫十二人,公及見元孫而沒。惟公治劇定變,有叔敖、子產之風。若其七歲喪母,而哀毀如成人。迎父喪於文縣,冒干戈而以柩返。捐金以濟三黨之阨,賑里人之飢,其善行不能盡述。而余嘗至關中,一寓書於公。時公年垂九十,猶細書手答,至二百餘言,其恭也如是。銘曰:

  廉而勁,才而正。一方之人知其愛利百姓。是以當事變之來,片言而定。宜其壽考且康,而子孫蕃盛。新卜斯原,既安既靚。是公之所以返於真,以復其性者耶?

  ○文林郎貴州道監察御史王君墓誌銘

  天下之變,莫甚乎君臣父子一旦相失而永訣終天,此人生之至痛,而古人臣之所遭未有以比也。況乎強敵壓境,而將帥內離,國步顛危,在不可知之日者乎?此王君之所為於邑而終也。按狀:君之始祖彬,國初自襄陽宜城縣占籍廣平之曲周。傳至君之父諱憲祖,以三科武舉官欽依守備。君諱國翰,字翼之,自為諸生即有四方之志。從其姊夫總漕都憲路公振飛至淮上,謁皇陵,閱高牆諸宗人,見唐王,心異之,因命君往來省視。及王即大位於福州,召路公自太湖赴行在,而君與其仲子涼武相從,間道度嶺至天興,召對,賜銀幣,授中書舍人。君雖處閒職,而時在上前陳中外大計,其詳不得聞,大抵以去橫賦、戢悍卒、固民心為急。君以諸生得侍密勿,荷主知,論事無所避,上益喜。頃之,除貴州道監察御史。是時大帥芝龍已蓄異志,而舉朝無敢言者。嘗以科斂民間銀米,君與之力爭於上前,不少假。上目君謂侍臣曰:「此吾之李勉也。」車駕親征,命兼掌軍政司印。以子涼武為金吾將軍,掌寶纛。贈父憲祖金吾將軍貴州道監察御史,母范氏一品夫人。駕至汀州,君奏:人情恇迫,傳敵騎已至近郊,上宜速發。與其子涼武待命行宮前。俄而追騎奄至門,中人與之相持。有張致遠者,自詭為上,被執,上乃決行宮後垣出,去。方追騎之來,宮前擾亂。君顧不見其子,獨行至陌。人言車駕已西幸矣,君棄其僕馬,徒步奔從,及於韶州之仁化縣,則韓王也,而乘輿竟不知所之。時君之甥路太平奉命徵兵至樂昌,乃往依之。自念棄家從主四千里外,卒遭大變,不得為羈紲之臣。其仲子又生離死別,每寤辟長歎,遂以得疾。間關逆旅,明年二月丙戌,卒於全州。妻張氏,封孺人。子三人。君卒後二十五年,長子奮武迎櫬北歸。以九月辛卯葬於曲周之先塋,而涼武則死於軍中矣。季子繩武早亡。有孫五人。銘曰:有龍■〈虫幽〉蟉,飛而復潛。一蛇從之,枯於嵁巖。徇國之危,奚怨奚嫌?維天不祐,良臣則殲!銘此幽忠,百世所瞻。

  ○常熟陳君墓誌銘

  崇禎十七年,余在吳門,聞京師之報,人心兇懼。余乃奉母避之常熟之語濂涇,依水為固,與陳君鼎和隔垣而居。陳君視余年長以倍,於縣中耆舊名德,以及田賦水利一切民生利病無不通曉。乃未一歲而戎馬馳突,吳中諸縣並起義兵自守,與之抗衡。而余以母在,獨屏居水鄉不出。自六月至於閏月,無夜不與君露坐水邊樹下,仰視月食,遙聞火礮。從容謂余曰:「吾年六十有六矣,不幸遭此大變,不能效徐生絕脰之節,將從眾翦髮。念餘年無幾,當實之於棺,與我俱葬耳。」徐生者,名懌,君之同學,諸生,全髮自經者也。無何,城破,余母不食以終。余始出入戎行,猶從君寓居水濱。五年而君以疾捐館。二子相繼不祿,貧不克葬。余亦流轉外邦。又二十五年而其孫芳績以書來曰:將以十二月庚申,舉其兩世六喪葬於所居之西雙鳳鄉吳塘里,而乞一言以銘諸幽。按狀:君諱梅,字鼎和,別字明懷。其先宋季自衢州徙常熟。父諱應選,早世,君方八歲。母許氏,年二十有八,閉戶辟纑,教之力學,以至成立,為諸生。少以通經著聞,中年旁覽諸子及醫藥卜筮種樹之書,課其家人。耕舍旁地數十畝以餬其口,不嬰心於名利,未老而休。然里中凡有繇役爭訟之事,君未嘗不為之調劑,或片言立解。當天啟之末,縣之豪宦縱其僕幹魚肉鄉民。而獨於君之居里無所及。至今民間有不平之事,輒相嚮太息,以為陳君在,當不令我至此也。君孝友睦婣,內行備至,與人和厚,能忍訽不爭,題其居曰守拙之門。而謂芳績曰:「吾窮老無所恨,唯母節未旌,奄遭國變,以此為終天之痛!」又曰:「士不幸而際此,當長為農夫以沒世。一經之外,或習醫卜,慎無仕宦。」嗟乎,可謂賢矣!余出游四方,嘗本其說以告今之人,謂生子不能讀書,寧為商賈百工技藝食力之流,而不可求仕。猶之生女不得嫁名門舊族,寧為賣菜傭婦,而不可為目挑心招,不擇老少之倫。而「滔滔者天下皆是」,求一人焉如陳君與之論心述古而不可得。蓋三十年之間而世道彌衰,人品彌下,使君而及見此,其將噭然而哭,如許子伯之悲世者矣!君年七十有一,配蘇氏,有婦德,能佐君周施,先君數月卒。子四:汝珣、汝瑜、汝琳先後並卒。有孫七人,而芳績居長,以訓蒙自給。銘曰:

  以君之好施,而終窶且貧;以君之行仁,而二十餘年不克歸其窀。惟厥孫之窮約兮,猶足以無負於九原。我銘其幽,視後之人。

  ○從叔父穆菴府君行狀

  嗚呼!叔父之年五十有九,而實少炎武二歲,以其年之相近,故居止游習無不同也。自崇禎之中年,先王考壽七十餘無恙。而叔父既免喪,天下嗷嗷方用兵,而江東晏然無事。以是余與叔父洎同縣歸生,入則讀書作文,出則登山臨水,閒以觴詠,彌日竟夕。近屬之中,惟叔父最密。叔父亦豪宕喜交游,里中賓朋多會其宅。而又多材藝,好方書,能診視人病。與人和易可親,人無不愛且敬者。已而先王考捐館,余纍焉在疚,而鬩侮日至,一切維持調解,惟叔父是賴。而叔父以不問生產之故,家亦稍稍落。南渡之元,相與赴南京,寓朝天宮,即先兵部侍郎公之祠而共拜焉,亦竟不能有以自樹。而戎馬內入,邑居殘破,昔日酌酒賦詩之地,俄為芻牧之場矣。余既先奉母避之常熟之語濂涇,而叔父亦移縣之千墩浦上,居於墓左,相去八十餘里,時一拏舟相過,悲歌慷慨如前日也。叔父不多作詩而好吟詩,歸生與余無時不作詩,其往來又益密。如是者又十年,而叛奴事起,余幾不自脫,遂杖馬箠跳之山東、河北。而叔父獨居故里,常鬱鬱無聊,子姓不才,所遇多拂意者。叔父,弱人也,又孤立莫助,內憤懣而無所發。逋賦日積,久無以償,余既為宵人所持,不敢遽歸,而叔父年老,望之彌切,貽書相責,以為一別十有八年,爾其忘我乎?炎武奉書而泣,終不敢歸。而叔父竟以昭陽赤奮若之春二月甲寅,棄我而逝。嗚呼痛哉!惟人生之聚散,家道之盛衰,與國運之存亡,有冥冥者主之矣。余又何言!乃揮涕而為之狀。叔父諱蘭服,字國馨,別號穆菴,崇禎時為太倉州學諸生。有子一人,名巖。

  ○先妣王碩人行狀

  嗚呼!自不孝炎武幼時,而吾母授以小學,讀至王蠋忠臣烈女之言,未嘗不三復也。柏舟之節紀於詩,首陽之仁載於傳,合是二者而為一人,有諸乎?於古未之聞也,而吾母實蹈之。此不孝所以藳葬而不葬,將有待而後葬者也。忽焉二載,日月有時,念二年以來,諸父昆弟之死焉者,婣戚朋友之死焉者,長於我而死焉者,少於我而死焉者不可勝數也。不孝而死,是終無葬日也,矧又獨子,此不孝所以踟躕二年,而遂欲苟且以葬者也。古人有雨不克葬者,有日食而止柩就道右者,今之為雨與日食也大矣。春秋嫁女不書葬,而特葬宋共姬,賢之也。吾母之賢如此,而不克特葬;又於不可以葬之時而苟且以葬,此不孝所以痛心擗踊,而亟欲請仁人義士之文以錫吾母於九泉者也。先妣姓王氏,遼東行太僕寺少卿諱宇之孫女,太學生諱述之女。年十七而吾父亡,歸於我。教諭沈君應奎為之記。又一年,而先曾王母封淑人孫氏卒。又十年而先王父之猶子文學公生炎武,抱以為嗣。縣人張君大復為之傳。其記曰:「貞孝王氏者,崑山儒生顧同吉未婚妻也。年將笄,嫁有日矣。父上舍述為治裝,裝多從俗鮮華。氏私白其母曰:兒慕古少君、孟光之為人,焉用此?父為去華就質者十之五。已而顧生病,尋卒。氏不食數日,衣素告父母曰:兒願一奠顧郎,歸乃食。父母知不可奪,為治奠挈氏往。氏拜顧生柩,嗚咽弗哭。奠已,入拜太姑淑人、姑李氏,請依居焉。謂父上舍曰:為我謝母,兒不歸矣。父為之斂容不能語。舅紹芾者名士,曉大義。泣謂氏曰:多新婦卒念存吾兒,然未講伉儷,安忍遂婦吾子?氏曰:聞之禮,信,婦德也。曩已請期,妾身為顧氏人矣,去此安往?自是依太姑與姑,朝夕一室,送迎不踰閾。數歲不一歸省。父上舍病,亟待訣,旦日一往哭,即夕反。」其傳曰:「貞孝自小嚴整如成人,父母愛之。而顧生故獨子,早有文。王與顧為同年家,因許女與之。無何,生年十八天。父母意甚徬徨,欲未令貞孝知,而貞孝已竊聞之。亟脫步搖,衣白布澣衣,色意大愴,婉婉至父母前,不言亦不啼,若促駕而行者。父母初甚難,而念女至性不可奪,使嫗告其翁姑。翁姑悲愴不勝,灑掃如迎婦禮,然不敢言去留也。貞孝既至,面生柩拜而不哭,斂容見翁姑,有終焉之色。而姑李氏故以德聞,拭淚謂貞孝曰:婦豈聖耶?奈何以吾兒累新婦!貞孝聞姑稱新婦,淚簌簌下,交於頤。早晚跪奠生柩前,閒視姑眠食,而自屏處一室,親戚遣嫗候視,輒謝之。有女冠持梵行甚嚴,請見貞孝,貞孝不與見曰:吾義不見門以外人。自是率婢子挫鍼操作以為常,時遣訊父母安否而已。其他婉淑之行,世莫得聞。久之,翁詣金陵,而姑適病,且悴。貞孝左右服勤,湯糜茗盌視色以進。姑意大憐,而貞孝彌連晝夜不少怠。一日煮藥進姑,姑強視貞孝言曰:新婦何瘦之甚,盍少休乎?貞孝多為好語慰藉,既進藥而病立閒。姑謂婢子曰:吾曩者憂獨子天且奪之,而與吾新婦,吾固當一子,不得兩耳。欹枕執貞孝手,而貞孝若不欲露其指者。偵之,則已斷一小指和藥煮之,姑之病所以立瘥者也。諸婢子亦莫得見,相傳語,驚且泣。貞孝止之曰:姑受命於天,宜老壽,而婢子何得妄言陰隲事耶?姑既病起,亦絕不言貞孝斷指事,獨姑之兄李箕者竊聞之云。貞孝既侍翁姑十二年,而翁姑始為其子定嗣,貞孝撫之如己生。」此二先生之言云,而不孝不敢溢一辭者也。又二年,而知縣陳君祖苞拜其廬。又三年,先王母李氏卒,喪之如禮。又十六年,而巡按御史祁君彪佳表其門。又二年,母年五十有一,而巡按御史王君一鶚奏旌其門曰貞孝。下禮部,禮部尚書姜公逢元奏如章。八月辛巳,上,其甲申,制曰可。於是三吳之人,其耆舊隱德及能文奇偉之士,上與先王父交,下與炎武游者,莫不牽羊持酒,踵門稱賀,謂史策所紀,罕有此事。蓋其時炎武已齒文會,知名且十年矣。而先王父年七十有四,祖孫母子怡怡一門之內,徼天子之恩以為榮也。而天下兵方起,而江東大饑。又五年,先王父卒。其冬,合葬先王父先王母於尚書浦之賜塋如禮,而家事日益落。又三年,而先皇帝升遐。又一年,而兵入南京。其時炎武奉母僑居常熟之語濂涇,介兩縣之間。而七月乙卯,崑山陷,癸亥,常熟陷。吾母聞之,遂不食,絕粒者十有五日,至己卯晦而吾母卒。八月庚辰朔大斂,又明日而兵至矣。嗚呼痛哉!遺言曰:「我雖婦人,身受國恩,與國俱亡,義也。汝無為異國臣子,無負世世國恩,無忘先祖遺訓,則吾可以瞑於地下。」嗚呼痛哉!初,吾母為婦十有七年,家事並王母操之。吾母居別室中,晝則紡績,夜觀書至二更乃息。次日平明起,櫛縰問安以為常。尤好觀史記、通鑑及本朝政紀諸書,而於劉文成、方忠烈、于忠肅諸人事,自炎武十數歲時即舉以教。及王母亡,董家事,大小皆有法。有使女曹氏相隨至老,亦終身不嫁。有匳田五十畝,歲所入,悉以散之三族,無私蓄。先妣生於萬曆十四年六月二十六日,卒於弘光元年七月三十日,享年六十。其年十二月丁酉,不孝炎武奉柩藳葬於先考之墓旁。嗚呼痛哉!王孫賈之立齊王子也,而其母安;王陵之事漢王也,而其母安;若不孝者,何以安吾母?而猶然有靦於斯人之中,將於天崩地坼之日,而卜葬橋山之未成,而馬鬣之先封也。此不孝所以痛心擗踊,而號諸當世之仁人義士者也!今將以□□三年十月丁亥,合葬於先考之兆,在先曾王考兵部右侍郎公賜塋之東六步五尺。伏念先妣之節之烈,可以不辱仁人義士之筆,而不孝又將以仁人義士之成其志而益自奮,以無忘屬纊之言,則仁人義士之銘之也,錫類之宏而作忠之至者也,不惟一人一家之褎已也。不孝顧炎武泣血謹狀。

  ○與潘次耕札之一

  接手書,具感急難之誠,尤欽好學之篤。顧惟鄙劣,不足以裨助高深,故從遊之示,未敢便諾。今以天下之大,而未有可與適道之人,如炎武者,使在宋、元之間,蓋卑卑不足數,而當今之世,友今之人,則已似我者多,而過我者少。俗流失,世壞敗,而至於無人如此,則平生一得之愚,亦安得不欲傳之其人,而望後人之昌明其業者乎?凡今之所以為學者,為利而已,科舉是也。其進於此,而為文辭著書一切可傳之事者,為名而已,有明三百年之文人是也。君子之為學也,非利己而已也,有明道淑人之心,有撥亂反正之事,知天下之勢之何以流極而至於此,則思起而有以救之。不敢上援孔、孟,且六代之末,猶有一文中子者,讀聖人之書,而惓惓以世之不治,民之無聊為亟。沒身之後,唐太宗用其言以成貞觀之治,而房、杜諸公皆出於文中子之門。雖其學未粹於程、朱,要豈今人之可望哉。仰惟來旨,有不安於今人之為學者,故先告之志以立其本。惟願刻意自厲,身處於宋元以上之人與為師友,而無狥乎耳目之所濡染者焉,則可必其有成矣。

  ○與潘次耕札之二

  原一南歸,言欲延次耕同坐。在次耕今日食貧居約,而獲遊於貴要之門,常人之情鮮不願者。然而世風日下,人情日諂,而彼之官彌貴,客彌多,便佞者留,剛方者去,今且欲延一二學問之士以蓋其群醜,不知薰蕕不同器而藏也。吾以六十四之舅氏,主於其家,見彼蠅營蟻附之流,駭人耳目,至於徵色發聲而拒之,乃僅得自完而已。況次耕以少年而事公卿,以貧士而依廡下者乎?夫子言吾死之後,則商也日益,賜也日損。子貢之為人,不過與不若己者游,夫子尚有此言,今次耕之往,將與豪奴狎客朝朝夕夕,不但不能讀書為學,且必至於比匪之傷矣。孟子曰:「飢者甘食,渴者甘飲,是未得飲食之正也,飢渴害之也。」今以百金之修脯,而自儕於狎客豪奴,豈特飢渴之害而已乎?荀子曰:「白沙在泥,與之俱黑。」吾願次耕學子夏氏之戰勝而肥也,「吾駕不可迴」,當以靖節之詩為子贈矣。

  ○與潘次耕札之三

  都中書至,言次耕奉母遠行,不知所往。中孚即作書相慶。緜山之谷,弗獲介推,汶上之疆,堪容閔子,知必有以處此也。朱子祠堂,山史但能割地耳,經營之事,吾將一身任之。春仲興工,自有助者,大以成大,小以成小。吾異日局面似能領袖一方,然而不坐講堂,不收門徒,悉反正德以來諸老先生之夙習,庶無遺議於後人。不知一二年間,能策蹇而來,一悉情懷否?既足、衍生並好。寄去文集一本,僅十之三耳,然與向日抄本不同也。

  ○與潘次耕札之四

  昔有陳亮工者,與吾同居荒邨,堅守毛髮,歷四五年,莫不憐其志節。及玉峰坐館連年,遂忘其先人之訓,作書來薊,干祿之願,幾於熱中。今吾弟又往矣,此前人墜阬之處也!楊惲所云「足下離舊土,臨安定,而習俗之移人者」,其能自保乎?時歸溪上,宜常與令兄同志諸友往來講論,一暴之功,猶愈於十日之寒也。天生之學,乃是絕塵而奔,吾且瞠乎其後,不意晚季乃有斯人!今雖登名薦剡,料其不出山,更未可知耳。近讀其解易一卷,吾自手錄之,學問亦日進。中孚雖從象山入手,而近頗博覽,與吾交,亦更親於昔。去秋已遣祁縣之妾,將書籍盡移之華下,今春并挈兩公及幼子往矣。頻陽令郭公既迎中孚而僑居其邑,今復遣人千里來迎,可稱重道之風。而天生遂欲為我買田結婚之計,事雖未可必,然中心願之矣。但薦舉一事,得超然免於評論否?如其行取,必在元籍。今已作字令猶子具呈,以伯父行年七十,棄家入道為詞。必不得已,遣一家人領批前來尋訪,道路申病,詳具三徐札中。然近來實病,似亦不能久於人世,所縈念者,先妣大節未曾建坊,存此一段於集中,以待河清之日,自有人為之表章。姪洪慎報得一子,請名,今即作書與二弟,乞之為孫,以守墳墓。至於著述詩文,天生與吾弟各留一本,不別與人以供其改竄也。

  ○與潘次耕札之五

  讀書不多,輕言著述,必誤後學。吾之跋廣韻是也。雖青主讀書四五十年,亦同此見。今廢之而別作一篇,並送覽以志吾過。平生所著,若此者往往多有,凡在徐處舊作,可一字不存。自量精力未衰,或未遽死,遲遲自有定本也。

  ○與任鈞衡 【 大任】

  前於耘野處見尊著易學綱領一書,知兄潛心於易數十年,可謂勤矣。近世號為通經者,大都皆口耳之學,無得於心,既無心得,尚安望其致用哉?易於天道之消息,人事之得失,切實示人,學者玩索其義,處世自有主張。兄至今日而能孑孑不隨流俗,竟作羲皇上人,知所得實深,視愚之尋索於音叶者淺甚。如有近作,望惠一二,以慰注懷。令曾祖湖邨先生高行,吳太僕既有阡表,亦不假愚言為輕重。來春儻得南歸,以圖一晤,教我不逮,幸甚。

  ○與陸桴亭札

  廿年以來,東西南北,率彼曠野,未獲一覲清光。而昨歲於薊門得讀思辨錄,乃知當吾世而有真儒如先生者,孟子所謂「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具內聖外王之事者也。弟少年時,不過從諸文士之後,為雕蟲篆刻之技。及乎年齒漸大,聞見益增,始知後海先河,為山覆簣,而炳燭之光,桑榆之效,亦已晚矣。近刻日知錄八卷,特付東堂郵呈,專祈指示。其有不合者,望一一為之批駁,寄至都門,以便改正。思辨錄刻全,仍乞見惠一部。燈下率爾,統惟鑒原。

  右亭林先生餘集一冊,乃乾隆間長洲彭進士紹升得其原稿刊行者也。迄今百餘年,印本日稀,閒詢之吳中人士,且有不知此集者。今年秋,應試金陵,偶過桐城蕭敬孚寓所。見行篋有一抄本,云昔得之新陽友人趙靜涵家藏,海昌陳其章琢堂所抄黃府次歐山館舊抄本而錄之者也。敬孚曾以原刻本參校,云字句時有脫譌,又少與陸桴亭一札,不及抄本之善。 【 光典】 假讀數過,爰為重刊,即以抄本為主,抄本間有脫譌,仍以原刻諟正之。至此集有關亭林先生生平忠孝大節,并扶世立教之志,彭氏原序已詳。又原刻有小像及津門沈氏兆澐贊,乃據孔氏繼垚摹明人所寫者,當得其真,今倩蕪湖朱小尊重摹之。敬孚尚有亭林佚詩及同志贈言一冊, 【 光典】 近又抄得肇域志一部,以刻貲甚巨,且須細加讎校,乃成完書,容當請海內同志共圖焉。光緒二年歲次丙子秋九月,合肥蒯 【 光典】 謹識。